爸爸不知道未来的你会走向何方,但可以先和你聊聊我们的来处,以及爸爸对这些过往的一些看法:
你的出生地是加拿大,但这并非爸爸妈妈的刻意安排。事实上,那时爸爸妈妈刚刚拿到加拿大学签和工签,正忙着收拾行李、变卖家当,准备踏上新的旅程。就在临行前的最后两个月,妈妈怀上了你。所以,妈妈常笑着说,是你自己挑中了出生地,恰好与我们的决定不谋而合。
爸爸一直认为,所有的身份归根结底都只是外在的标签,它们是由外界赋予的。或许,我们可以借助这些标签粗略地归类某一群人,但其中的误差极大。而当我们不再停留在群体的视角,而是落脚于个体本身时,就会发现——标签终究无法定义一个人。
爸爸大概到了三十出头,才跌跌撞撞学会不被别人的目光束缚。但是否真的彻底放下,我也不敢保证,或许未来的你会发现,爸爸有时依然会在意外界评价,不知道你何时能理解这道理并做到真正的坦然。
正如前面所说,你的出生地和国籍,不过是身份的一部分,就像人种、祖籍等标签一样,都是附加属性。你大概率会在一个多元文化的环境中成长,这也是爸爸希望的,所以也许你根本不会经历爸爸和妈妈曾有的那种,对非华人群体的陌生感或潜在的距离感。
没办法,即便爸爸和爷爷的时代差距没有我们父女之间那么大,爸爸都无法理解爷爷那一辈的许多想法,有时甚至觉得不可理喻。未来你我之间的差异,必然也会带来理解的偏差——这是相互的。爸爸和妈妈会尽力理解并尊重你的想法,也希望你能体谅我们在努力接受变化时可能的挣扎。
身份的流动性,既体现在个体的成长中,也体现在文化的更迭里。你所生长的环境,与爸爸的童年已然不同,而爸爸成长的时代,又与爷爷的年代大相径庭。在这样的变迁中,我们会逐渐发现,身份并非固定不变,而是随着时代、环境、认知的改变而不断调整的。
也正因如此,爸爸才更倾向于说“Originally, I came from China”,重点是我从哪儿来,而不是用某种绝对的标签去定义自己。毕竟,在不同的时代、不同的语境下,“中国人”这个词本身也承载着不同的意义。爸爸不喜欢直接用“中国人”或“Chinese”来称呼自己,因为这让我有一种隶属于某个地方或政权的意味,这是我所排斥的。尽管这种排斥或许并非必要,毕竟“中国”这一概念早在西汉,甚至更早的商周时期,就已经存在,指代着那片土地和其上的人。但在现代,它已被特指为中华人民共和国。
从广义上讲,“中国人”作为一个民族概念是成立的,甚至是值得骄傲的。但我不愿用一个政权的代称来描述自己的身份。事实上,许多政权都曾试图通过编造故事和神话来塑造“正统性”,以让人们认同他们就是国家的唯一继承者。这种偷换概念的行为,并非古代独有,现代亦然。正因经历了当下的现实,我更能确信,过去的统治者也曾用同样的手法去构建他们的叙事。
撇开这些轮替的政权,我们是华人,这一点毋庸置疑。爸爸也不完全认同“华夏五千年文明史”这一说法。从考古和史料来看,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夏朝的存在,商朝和周朝的具体关系也仍存争议。更何况,那片土地并非人类的起源地,我们的远古祖先,必然是从其他地方迁徙而来。那么,五千年文明史能否成立的问题就在于真正的文明究竟起于何时?是我们的祖先带着文明而来,还是他们在新的土地上重新塑造了文明?
再加上元、清时期的外族统治,是否能说那片土地上的文明从未中断?如果仅凭延续下来的文化遗产来界定文明的长度,那么地球上的每个民族,何尝不是从远古一路走来?我们的祖辈既不是帝王,也未曾主导文明的进程,因此,把历史上的辉煌强行归于自己,既无合理性,也无真正值得骄傲的地方。
话虽如此,华人的文化确实悠久且丰富。文化可以归属于人,而不应依附于某个政权或所谓的“文明史”。相较于周边民族,华人拥有独特的文化特质,这种影响无论是好是坏,都深深地烙印在我们的血脉之中,塑造着我们的认知,也影响着我们的未来。
或许,身份不仅仅是文化与历史的传承,更与个人经历息息相关。我之所以对“身份”有如此多的想法,或许正是因为自小漂泊,从未真正体会何谓归属。
爸爸从小就是个“逆反”的人。从小学起,学校要求每天佩戴红领巾、穿校服,而我总是故意弄丢、弄坏,甚至歪歪扭扭地戴着。倒不是因为真正理解了什么大道理,仅仅是一种本能的反感,一种想要“格路”的心理。在东北话里,“格路”指的是与众不同、故意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。我并非有意抗拒,只是出于本能地排斥某些刻板要求。毕竟,一个小学生能有什么政治觉悟?当所有人——包括爷爷奶奶——都告诉你必须这么做时,你根本不会去质疑对错,更不会思考背后的原因。
但长大后回想,我越来越认同一句话:“人类的想象力极其有限,一个人几乎不可能想象自己从未见过或了解过的事物”。爸爸的成长经历正是如此——小时候,我其实从未真正理解过“故乡”这个概念。
爸爸出生在山东省菏泽市单县的农村,4、5岁时便随爷爷奶奶去了黑龙江哈尔滨生活。自那以后,直到36岁之前,我只回过那个村庄两次:一次是初中毕业后,考上高中那年;另一次是刚和你妈妈结婚后,带她回去见我的奶奶和姥姥,也就是你的曾祖母和曾外祖母。从情感上来说,我对那里并没有你爷爷那样的“故乡情结”,甚至比不上那些我短暂生活过的城市熟悉。村里的人或许都知道我的名字,但那只是因为他们认识爷爷奶奶,而不是因为我本身与那片土地有太多联系。
相比之下,我们的祖辈世代生活在那里,更早的祖先则是从山西迁居至此。而爸爸自己,则像浮萍一样,随着成长和工作的需要,辗转于不同的地方和文化之间。从山东单县到哈尔滨,再到内蒙古、上海、杭州,每一座城市,都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,塑造了我的认知,也影响了我的成长。
这些经历,就像一条条分岔的小路,最终汇聚成了现在的我。但这只是故事的开始,接下来的日子里,我会一点点讲给你听。